（接上期）　　　　

　　但突然，又有一句俗话突兀地蹿出他的脑袋，曰“沟渠里的泥鳅——翻不起大浪”。自己虽说又尖又滑又精明老道，但比起他们几个大大的英雄好汉来，估计只能算是小小泥鳅吧。

　　想到此，秦党哲也觉有些气馁起来，扫了兴致。他灌下去一肚子的“棍棍儿茶”，打发消磨着自己的余生。躺在摇摇椅上摇啊摇，想想路博德、杨仆、李佐佑、詹梦娘他们，再比比自己，便长吁短叹着：“那都是些好牛犊子，但免不了被人被事牵着鼻子走。唉，都是太可惜咧！但话又得说回来，人生好比一台戏，下去一个提袍甩袖的，又来一个吹胡子瞪眼的。戏文还得有人照样唱下去呗。”

　　抬眼望，夕霞红是红黑红黑的，搅腾着，纠缠着，翻滚着，沉沦着。面对黑幕即将降临，似乎每一块云彩都是不甘罢休，还在竭力地呈现着余晖。但秦党哲看到如此天象，却不像以往那么诧异。现在他也是过了甲子之年的人啦，也更理解村里人的俗话说得好：六十耳顺。六十啦，老汉啦，老不死的啦！逞强好胜，睚眦必报，得理不饶人，那可都是年轻时候干的荒唐事。现在就是纵有金银千万，头顶冠冕，临死也落得个双手攥空拳咧！

　　秦党哲百无聊赖，便找来两块木板子，敲击着椅子帮，算是秦腔打响的牙板，然后就龇牙咧嘴大吼一声“我的天神神、地神神呀——”这就算是开腔起板拔嗓子，随后慢悠悠吼起一段陕西秦腔里的苦音慢板，唱道：

　　天多远呃，地多厚哟，

　　谁能知道？

　　世事艰呃，人事难哟，

　　我最煎熬！

　　水里的鱼，树上的鸟，

　　人人都说是神仙好，

　　偏偏皇上的心思猜不了。

　　水中的龙，山中的凤，

　　人人都说是能人好，

　　偏偏好人好心没好报。

　　哈吃哟，哈睡哟，（哈，陕西方言，胡乱）

　　哈吃哈睡长命百岁咧。

　　没心哟，没肺哟，

　　没心没肺长命百岁咧……

　　秦党哲老汉一直唱得涕泗横流、气竭力衰，然后软瘫在椅子上，望着已经麻麻黑的天空，有气无力地自说自话道：“如今我是死不了，活不旺，寻死也找不到个歪脖子树。但还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吧……”

　　每年到了杨仆的祭日，老秦就去村子外土崖畔杨胖子的坟头上，有心和他拉拉闲话扯扯淡。在秦陕农村，遇白事还有一种诙谐叫“骂丧”，就是在亲朋好友之间，活人可以与死人开玩笑说怪话。老秦则可以或骑或跨在好友杨仆的坟头上，信口开河吱哩哇啦胡球骂一通。“骂丧”也哭，但是只干打雷不下雨。秦党哲每每骑坐在杨仆的坟头上，便摔打着松柏枝子“开骂”了：“唉嘘嘘，你还年轻，比我小一轮多（一个生肖），可死在我的前头，可见生死路上无老少。呜呼呼……我记得你说过，你就是吃个碎虼蚤（陕西方言：小跳蚤），也要给我掰条大腿。可到头来，咱俩连个虼蚤都不见。哎呀呀……我见你额颅上有三横，原本以为你是一只称王称霸的斑斓大猛虎。可谁曾料想，你其实只是一头黑丑的笨母猪！唉嘘嘘……你到头来落了个卸磨杀驴的下场，又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果！哎哟哟……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在咱‘抚南军’里，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但咱几个人的功过是非，还是让后人评说吧……”

　　秦党哲每年都来坟头“骂丧”，骂得淋漓酣畅、涕泗横流。黄昏里只骂得乌鸦惊悚，三更里只骂得猫头鹰缩颈。最后自己瘫倒在杨仆的坟头上，身落一身白森森的晨霜，鼻涕冻成了两溜子冰凌，但他的“俗话说得好”，却从来没有停歇过……

　　“老能人”秦党哲最后僵死在“楼船将军”杨仆的坟头前，无人怜悯，无人打理。这正应了秦陕人做毕“丧事”“白事”结束时候的一声长叹：

　　“翻眼咧——蹬腿咧——死娃抬出南门咧！”

　　“吹灯咧——拔蜡咧——俗人英雄都毕咧！”（毕，陕西方言：了结、结束）

　　其实秦党哲之流，啥都知道，啥都明白，啥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可就是有一句俗话他还没有听过：狗肉上不了席面，烂泥扶不上墙，老秦是也；给人算了一辈子的命，就是把自己没有算进去，老秦亦是也！

　　【画外音】俗话说：唱到压轴戏，故事已到头。书中的古代英雄，其悲欢离合、兴衰存亡，各有结局。作者西塬斋主人此时，亦昂首拂袖转身离去，留下一首慢词，希冀余音绕梁。

　　六州歌头·人间正道（长调，一百四十三字，平仄韵同部互押）

　　人间正道，激烈伴悲辛。争战愤。刀剑恨。泣人神。恸灵魂。浴血荐尧舜。春风讯。功名进。真豪俊。齐振奋。报仁君。宫阙国家，赴命持忠信。不朽仁人。铁肩担道义，生死两昆仑。烈火金身。史诗尊。

　　但朝廷紊。君王愠。龃龉困。党朋分。明暗刃。灾祸醖。佞奸狺。乱纲伦。暗箭身后隐。多愤懑。染杂尘。功绩损。英名遁。史纷纭。天道公平，昭雪明镜论。拂去浮云。见大江东去，朗朗映乾坤。浩气长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