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最快乐的事莫过于看电影了。为看一场电影伙伴们会从塬下追到塬上,十多里白鹿塬沟沟坎坎,哪能挡住一群少年追寻快乐的脚步。年龄长了,可能是心思沉了,或许是欲望多了,感知快乐的脉弦却迟了、钝了。成年的一罐蜂蜜,吃不出孩童一块糖的甜美。当然,这不是本文题中之意。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18岁的我,从大西北黄土塬坐着闷罐车“咣当咣当”了七天七夜,到达祖国的东北雪域边陲。经过队列操练、卧雪匍匐、实弹射击,三个月新兵训练结束,被分配到团部,成了一名放映员。人生是风翻的书,当年黄土塬追着放映机跑的少年,做梦都没想到能有这样的美事。从此我与电影有了段不解的缘。
一台16毫米的老式放映机,放映组长杨占文边操作边教我。检片、架机、放映。我看着电影投射到宿舍墙上,有电视屏那么小。第二天下连放映,组长坐旁边我执机。要说,部队是熔炉,青春石块扔进去,出来不是钢也是能打钉的铁。第一次放映我有点慌乱,扔银幕挂绳不是扔偏就是扔空,连队老兵要帮我,却被杨组长制止了。我扔了七八次,终将绳子扔到了门字形的横木上。接着拉绳头升起银幕,布线、架机,当一束光影在银幕上流泻而出,满头大汗的我,看到光影映亮的银幕前,一个连队的官兵一双双快乐的眼眸……
团里有五个连队,我每周去师部取一次片,每个连队放映一次。遇到喜欢的电影,我会在检片时往墙上放小电影。我对放映员工作印象最深的是检片。取回的胶片,铁盒上贴有它的身份标签:片名、生产日期、等级等。等级指的是胶片新旧程度。我们部队地处大兴安岭腹地,胶片从大城市流转到这里多是明日黄花。所以,检片特别重要。检片也是倒片,右手摇着卷片摇柄,左手食指拇指轻轻捏在胶片边缘。飞转的胶片,在两指间划过,有一丁点疼痛感,这是为了检出裂痕。当手指突然感知出异样时,便停下检查,是旧接口的放过,如是新的撕裂口,哪怕再轻微也要像医生手术割除病灶一样果断剪掉。不然,在放映时,每秒24格的速度拉力很可能会断片。剪断后的胶片,要对着画面刮掉感光层,在片基上涂上胶水粘接住。
当了两年放映员,几乎天天看电影,一个片子至少看五遍,逢年过节还要去驻地乡镇、林场放映,常常是团长或政委带着。印象最深的是81年除夕,我们到大兴安岭深处的林场放映。大雪封住了进山的路,林场出动了推土机在前面开路。雪原很冷,我脚穿着大头鞋,还冻得生疼,林场一位老伯抱来乌拉草围在我鞋四周。在林场一晚转场四处,最后一场,投射在银幕上的光被东方的晨曦淹没了,几乎看不到影像了。放完电影,坐在饭桌上,没开口吃我便困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那天,放映的影片是《赵一曼》。
四十多年近半个世纪,往事犹如沉入长河的一粒尘沙。直到两个月前,一位编辑约稿,写一篇抗战影视作品的散文。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81年除夕在林场放映的《赵一曼》。过往皆为序章,不知哪段生活,无意间为你埋下一个伏笔。
我把这张斑蚀的底片投进记忆的显影液中,却没有下笔。思考了两个月,期间与长春电影制片厂原厂长、著名编剧韩志君微信沟通,了解到电影《赵一曼》的诞生过程。
1950年,长影决定将赵一曼的故事搬上银幕。编剧于敏将赵一曼的革命斗争与个人情感交织在一起。影片中有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场景:赵一曼穿着不同款式的鞋子——小圆口青布鞋、黄埔军校军鞋、塞有乌拉草的冬鞋,这些鞋子见证了她从家乡的少女到军校学员,再到东北抗联女政委的人生轨迹。导演沙蒙通过这些细节,将一个鲜活的革命者形象呈现在观众面前。
1950年条件所限只能拍黑白胶片,现在看来却强化了历史厚重感。
电影从1931年上海照相馆切入。怀抱宁儿的年轻母亲李坤泰(赵一曼本名)对着镜头微笑,浑然不知这是母子人生的最后告别。李坤泰1905年10月25日出生于四川宜宾。五四运动后,她毅然走出深宅大院,寻求救国救民的道路。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考入黄埔军校六期,成为早期少数的女学员之一。1927年,她前往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在那里与湖南人陈达邦相识相爱并结为夫妻。1928年冬奉命回国,次年生下儿子,取乳名“宁儿”。
1935年11月,赵一曼为掩护部队突围,腿部负伤后在昏迷中被俘。日军对她施以各种酷刑,用钢针刺伤口,用烧红的烙铁烙皮肉,逼其招供,赵一曼忍着剧痛怒斥日军侵华罪行。影片中那个日本兵用烧红的烙铁按在赵一曼身上的镜头,正是对这段历史真实再现。敌人见她宁死不屈,又使用马鞭狠戳其腿伤,身负重伤的赵一曼几次昏死过去,但每次醒来依然坚贞不屈,只说:“我的目的,我的主义,我的信念,就是反满抗日。”
1936年8月1日,日军决定将赵一曼押回她曾经战斗过的珠河县处死“示众”。在开往死亡的火车上,赵一曼给儿子宁儿写下遗书:“宁儿,母亲对于你没能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遗憾的事……母亲因为坚决地做了反满抗日的斗争,今天已经到了牺牲的前夕了……在你长大成人之后,希望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国而牺牲的!”
次日,赵一曼英勇就义,年仅31岁。
影片公映后迅速在观众中引起强烈反响,人们被银幕上的赵一曼感动得潸然泪下,而石联星凭借对这一角色的成功塑造,荣获1950年第五届捷克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成为新中国第一位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的女演员。
作为新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塑造女性革命英雄的影片,《赵一曼》不仅取得了艺术上的成功,更重要的是,它确立了此后几十年间革命历史题材影片的叙事范式: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紧密结合,在展现英雄壮举的同时,也不回避英雄的常人情感,使英雄形象既有神性的光辉,又不失人性的温度。
赵一曼的姐姐李坤杰在四川泸州观看电影《赵一曼》时,才惊觉银幕上的女英雄与失踪二十多年的妹妹李坤泰如此相似,由此揭开赵一曼的真实身份。
1954年的东北烈士纪念馆,25岁的陈掖贤站在母亲遗书前,颤抖着抄写那些浸透血泪的字句。然而,陈掖贤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最终在1980年代自杀。一个英雄的母亲,献出自己的生命,也间接导致儿子未能善终。这种命运的延续,是英雄叙事中少有人提及的暗面,却更真实地揭示了战争与革命对个体命运的深刻影响。
赵一曼与陈掖贤的母子,是一曲跨越时空的悲歌。是赵一曼英雄叙事中最令人心碎的部分,也提醒我们,在铭记英雄的同时,不应忘记战争对普通家庭的摧残,对心灵的深深伤害。
韩志君老师微信发来一段文字:《赵一曼》电影是一首激昂悲壮的史诗。流泄在银幕的光影,是沉重的真实:胶片上每一格人影,是有血有肉、在白山黑土抗争侵略者不屈的英灵。它的精神,在这块黑土地深深地扎下坚韧的根,长出蓬勃的芽。
是的,至今我清晰地记得。81年除夕,北大荒的雪原在暮色中延展成无垠的苍白,放映机投射的光束刺破雪夜,将赵一曼真实展现在幕布上——放映机转动声里,我真切听到,那让心灵为之震撼甚至颤抖的呼喊:“你可以自豪地告诉所有人,你的母亲叫赵一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