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说父母是世间最伟大的人,我亦深以为然。我的双亲,便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写罢《母亲的情怀》,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温情,便催着我提笔写写我的父亲——一个扎根在儋州市中和镇,用肩膀扛起生活、用汗水书写担当的朴实汉子。
在许多家庭或许还弥漫着“男主外女主内”的气息时,我们家却有些不同。从我记事起,灶台边、院落里,忙碌的身影常常是父亲带着我们几个儿子。母亲则风风火火地经营着稻谷生意,为生计奔忙。于是,带孙子的任务落在了爷爷肩上,在我们家,慈祥的“奶奶”角色,是爷爷在默默扮演着。
父亲的童年,浸泡在苦涩里。爷爷在那场浩劫中早早离去,留下奶奶一人,面对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脊梁,万般无奈之下,奶奶只得将年幼的父亲和最小的姑姑,送给了中和镇的钟姓亲戚抚养。父亲是块读书的料,尤其数学,回回考试都稳坐头名交椅。我的那点数学天分,想来便是承继于他。然而,家境的窘迫像一道冰冷的墙。懂事的父亲,不忍心因自己的学业再给困顿的家庭增添一丝负担,初中未毕业,便毅然辍学,一头扎进了生活的洪流。听二姑说起那段往事,总叫人鼻尖发酸:半大的孩子,跟着建筑队做小工,烈日炙烤下,稚嫩的脊背被晒得通红脱皮,汗水混着尘土淌过脸颊。生活的艰辛,就这样过早地烙在了他单薄的肩膀上。可父亲骨子里有股韧劲儿,再苦再累,也未曾熄灭心中对知识的渴望。劳作之余,他总挤出时间,捧着书本,在昏黄的灯光下汲取养分。后来,他鼓起勇气报考了河南省郑州市的空军学校,那曾是他望向蓝天的一个梦。奈何,命运的关卡卡在了“政审”这一环。梦想的翅膀被无情折断,父亲沉默地接受了现实,认定了这一生与泥土砖瓦为伴的宿命。
然而,认命不等于认输。父亲从最底层的水泥小工做起,凭着一股不服输的钻劲儿和天生的聪慧,硬是摸透了建筑的门道。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在实践中自学,不断打磨提升技艺。汗水浇灌出能力,渐渐地,父亲不再只是跟着别人干,他拉起了一支自己的建筑队。从此,“钟司令”的名号便在中和镇的街坊邻里间传开了。那是街坊们对他能力的认可,也是对他人品的信赖。他为乡亲们盖了大半辈子的房,一砖一瓦都凝结着他的心血。小时候,听到别人唤他“司令”,我小小的胸膛里便胀满了骄傲——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了不起的人!
或许正是这份刻在骨子里的聪慧和主见,遗传给了我,也成了我们父子间时而“火花四溅”的缘由。对社会现象、家庭琐事,我们常有各自执拗的见解,争论起来,常是各执一词,难分高下。然而,无论观念如何碰撞,我心底始终无比清晰地知道:父母,尤其是父亲,正是用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的劳动者姿态,在无声的岁月里,为我上了一堂最深刻的人生课——勤劳、坚韧、担当。
记忆里,有件事如明灯般照亮了我的心。儋州佳华小区的家中,自来水管道不畅,我请了小区的水电工来修理。事后,这位师傅竟私下向父亲索要了100元“服务费”。得知此事,我怒火中烧,径直找到物业公司投诉。物业派人上门核实,我满以为父亲会据实相告。可父亲面对来人,却平静地说:“没有这事,师傅态度挺好,活儿也利索。”待物业人员走后,我满心不解地质问他为何要维护那个水电工。父亲沉默片刻,眼神里透着一种深沉的体谅:“孩子,那师傅和我一样,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出来挣点辛苦钱,养家糊口不容易。我们要是告发了他,他这份工作可能就丢了,名声也坏了,以后还怎么在这行当里立足?做人哪,要多站在别人的位置想想。得饶人处且饶人,多积点德,行点善,也是为子孙后代攒福气。”那一刻,父亲的话语像一泓清泉,瞬间浇熄了我心头的怒火,更涤荡了我的灵魂。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自己辛苦了一辈子,委屈咽了一肚子,却依然能在生活的缝隙里,为他人留一盏温暖灯火的人。他让我想起路遥先生笔下的刘巧珍,那颗心,是沙里淘出的真金,朴实无华,却光芒璀璨。
2017年,家中突遭变故,阴云笼罩。那沉重的压力,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脊梁。父母身心俱疲,备受煎熬。然而,父亲依旧是那座沉默的山。他紧抿着唇,眼神里是看透世事的沧桑与不屈的韧劲,他对我们说:“这或许就是咱家的命,该渡的劫,躲不过。熬过去,就好了。”这一熬,就是整整六年。两千多个日夜,多少心酸苦楚,多少辗转难眠,唯有我们自己知晓。那深入骨髓的压力,让我真切地触碰到了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描绘的那种痛苦、焦虑与无助的深渊。但也正是在这片苦难的沼泽里,如同陀翁所言:“苦难是什么?苦难应该是土壤,只要你愿意把你内心所有的感受、隐忍种在这个土壤里面,很有可能会开出你想象不到、灿烂的花朵。”我挣扎着,内心被反复捶打,竟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句锥心之言,何尝不是我父亲这一生沉甸甸的注脚?他默默吞咽下命运所有的苦果,用脊梁撑起了一片天,不曾让这苦难白白承受。
如今,我也身为人父,膝下有了两个活泼的儿子。角色的转换,让我对“父亲”二字的分量有了更切肤的体会,也更加理解了父亲那些无声的、无微不至的爱有多么厚重。父亲一生,最看重“读书”二字。他常说:“穷家富路。家里再紧巴,也不能短了孩子读书的钱、吃饭的粮。不能让孩子在外头因为吃穿用度,被人看低了。”他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我们兄弟三人,从小到大,读书的条件从未因家境的普通而短缺。每月的生活费,父亲总是雷打不动,准时足额地交到我们手上,从不需要我们为五斗米折腰,为生计分心。他和母亲的汗水没有白流。我们兄弟三人,最终都顺利地走进了大学的殿堂,接受了系统的高等教育。如今,我在儋州市的国企扎根,二弟在洋浦经济开发区打拼,三弟则在屯昌县的公务员系统里服务一方。
最让我心头滚烫又满怀愧疚的,是大儿子一岁那年。那时我在白沙黎族自治县工作,爱人远在儋州市王五镇。为了帮我们这个小家,父亲毅然挑起了照顾孙儿的重担。多少个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他便从中和镇的家中出发,跨上那辆老旧的摩托车,迎着晨风,驶向近二十公里外的王五镇。一天的忙碌就此开始:哄孩子、做饭、洗衣、收拾……直到夜色四合,他为儿媳做好晚饭,看着孩子洗好澡、安顿妥当,才又骑上摩托,披着星光,匆匆赶回中和镇,再为我母亲张罗晚饭。寒来暑往,风雨无阻,这样的日子,父亲整整坚持了两年!那辆摩托车的里程表上,记录的不只是路程,更是一位祖父深沉如海的爱,是一位父亲对儿子最无言的支持。每当想起父亲在风中疾驰的背影,想起他被岁月磨砺却依旧挺直的腰板,感激与愧疚便如潮水般在我心中翻涌。
岁月流转,我从大学毕业工作至今,似乎并未能给予父母多少实质性的回报。相反,他们依然像两棵扎根深厚的大树,无私地为我们遮风挡雨,倾其所有地付出着。我能做的,只是尽量抽出时间,陪他回一趟魂牵梦萦的地方——儋州市西培农场南辰墟的老家。那是他童年离乡背井前,最后珍藏的故土记忆。和三叔三婶围坐一桌,几碟家常小菜,一壶热茶,听他们絮叨着陈年旧事。父亲坐在一旁,脸上那被岁月刻下的皱纹,在氤氲的热气和温情的言语中,慢慢舒展开来,绽放出孩子般纯粹满足的笑容。看着这样的笑容,我心中那因未能尽孝而生的酸涩,才稍稍得以平复。我无比确信,在未来的某一天,当岁月的河流奔腾向前,我定会无比怀念此刻这平凡而温暖的场景——昏黄的灯光下,父辈们的笑声,饭菜的香气,父亲舒展的眉宇。纵使时光已将我历练得内心强大,羽翼渐丰,可在内心深处,我依然固执地祈愿:愿我的双亲,老去的脚步能慢些,再慢些。让我还能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有处可依,有山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