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儋州山歌历史有多久,唱首山歌回答你:“该知儋州民歌史,几千年久知不呢?女男歌手班班辈,古代唱歌到现时。”你问儋州何以称歌海,还是山歌回答你:“儋州自古称歌海,山歌催得百花开;人人都是山歌手,山山水水是歌台。”
地处海南西北部的儋州,山海相望,江河纵横,湖泉点缀,自古就是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儋耳山因“南宗五祖”之一的白玉蟾道人曾在此修炼,山虽不高有仙而灵,苏东坡赞誉它“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余。”儋州人身上因而似乎也有那么一股道骨仙风飘逸洒脱的气质。北门江水缓缓流淌,自南丰地面一路由东向西过州城汇入新英海,将偌大的一个儋州地境分割为水南与北岸两个泾渭分明的地界,北岸水南地貌口音各异,民俗民风也不尽相同。享有“宝岛明珠”美誉的松涛水库,用它丰沛的水源灌溉了儋州大地的五谷丰登,滋润着儋州百万子民的富足繁华。洋浦深水良港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从养在深闺无人知的偏僻小渔村,一夜之间跃身成为海南自贸港的样板间……生而为儋州人,何其幸也!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古至今,秀水青山孕育出儋州人豁达的胸襟和开朗的性格,他们热情好客,吃苦耐劳,豪爽乐观,坚韧不拔,正如那扎根于石缝间的仙人掌一样世代繁衍生生不息。民风淳朴的儋州人于日常劳作之余,文人雅士于酒肆茶屋结社唱和吟诗作对,村夫野老在山坡田头勾手调声唱山歌,这样的场景随时随地可见,以至于一个区区百多万人口的城市,竟凭着自身的艺术魅力成为全国唯一同时获得“全国诗词之乡”“中国楹联之乡”“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和“中国书法之乡”称号的城市,儋州调声更是不遑多让闯入了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据本地学人考证,儋州山歌发源于北岸地区,早在宋代之前已风行于民间,村夫野老黄发垂髫都会吟唱调声。北宋大文豪苏东坡贬居儋州期间,曾描绘当地人的山歌活动“夷声彻夜不息”“蛮唱与黎歌,余音犹杳杳。”相传,一天苏东坡在路上遇见一位老婆婆正往田间送饭给丈夫,便和她打趣逗笑:“云鬓蓬松两腕粗,手携饭榼去寻夫。”不想,老婆婆不愠不怒,反唇相讥:“是非只为多开口,记得朝廷贬你无?”惊得苏东坡赶紧给她赔礼道歉。
要说儋州历史上谁的山歌名气最大,即便是妇孺老幼都会不假思索地告诉你,非张刚和吴德裕莫属。这两个都是清代嘉庆年间人,隔着北门江相望而居。张刚居于水南,34岁考中举人,因在家排行第二,儋州人亲切地称他张刚二,在民间享有“歌王”称号。相传,他在未中举人之前,一天晚上与情人约会,从一更天苦苦等到五更天始终不见情人到来,白天归去便作一首山歌《叹五更》直抒胸臆,从“初到头更坐一霎,扬声哥唤侬不听。天边不有飞鸿过,付信催姑紧步行。”到“坐到四更身冻冷,见侬不来鞋上踭。都起身忧侬又到,十遭举步九难行。”最后“坐到东边天色靓,算来不定有六更。如有六更鼓的话,守到六更了而行。”那句句歌声将痴心熬夜苦等情人不见而落寞失望的心情刻画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堪称是儋州山歌的巅峰之作。吴德裕生于北岸,曾在附近邻村当过私塾先生,儋州人称他为“风流才子”。他的山歌内容多为一些男女风花雪月之事,意境奇特,想象丰富,手法娴熟,生活气息浓郁,在民间广为流传。至今贩妇牧童都能闭着眼睛传唱的“一个石头扁二扁,哥坐一边侬坐边;石头生得千年老,等哥与侬坐千年。”以及“伸手予姑咬个印,越咬越见侬情真;咱侬离哥离不得,咱哥分侬也难分。”等等,这些短小精悍脍炙人口的山歌,据说就是出自吴德裕之口。
有了文人墨客的参与,使得原本出于村夫野老之口,风行于田头路边,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的儋州山歌终于正儿八经登堂入室变得雅俗共赏起来。儋州山歌言情争理,叙事抒怀,劝世教化,褒贬时政,内容无所不含。演唱方式随心所欲不受拘束,坐地能唱走路能唱,一人可以独唱,两人可以对唱,几十个男女可以站成两排勾手调声对唱,大型喜庆活动多至成百上千人集会调声庆贺也已习以成俗司空见惯。
千百年来,儋州人在这悠悠的歌声中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后来慢慢地还是觉得不够过瘾不够尽兴,便有民间艺人们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自发组建儋州歌剧团,编创剧本,置办行头,按生旦净末丑招募演员,将山歌调声搬上了舞台,这其中,家喻户晓名气最大的要算宝山歌剧团了。洋浦人唐宝山自幼酷爱山歌,早年间参加儋州山歌大赛一唱成名,后来用自己的名字成立“宝山歌剧团”,自编自导,几十年间创作的大中小山歌剧不下一百台,剧中山歌调声将近十万首,每年演出多到两百多场,足迹几乎遍及儋州境内每个村庄。
儋州能够赢得“歌海”的美誉,当然还远远不止于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行走在青山绿水之间错落有致的儋州村落,时不时就有一阵阵悠扬的山歌声从村头巷尾随风飘进你的耳根;随便拨通儋州男女老少的手机,耳边响起的彩铃声大都是山歌调声;轻轻点开儋州后生哥槟榔妹的微信群,抖音里传出的是山歌调声;就连在公园上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播放的舞曲也是儋州调声曲。
平常日子如此,逢年过节、结婚生子、新居入住等各类喜庆日子,山歌调声更是如龙门激浪惊涛拍岸,那场面那气势震撼得让人驻足流连,醉而忘返。
那年,市里庆祝中国农民丰收节,千人调声庆丰收的场面当仁不让成为整个庆典活动的重头戏。几十支来自民间的调声队伍衣服款式独具一格,颜色无一雷同,偌大的文化广场宛如一个五彩缤纷的服装展示中心,人如潮,歌似海,男声如海啸山呼江河翻涌,女声像银铃清脆柔情似水。古老的山歌调声正如千年古树发新枝,内容与时俱进融入了时代的最强音。
去年元旦期间,我们上头村环村道路通车,驻村工作队专门请去宝山歌剧团在他们学校操场上整整唱了一个晚上的大戏。其中有一台山歌剧名叫《儿大爹三岁》,故事情节离奇曲折环环相扣,人物命运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整个剧情从头到尾几乎都是用山歌对唱的方式起承转合,悲愤时歌声如战马嘶吼让人血脉偾张,愉悦时歌声似行云流水令人心旷神怡,博得台下黑压压一片的观众掌声不断。
今年初秋时节,我们下头村举行重建祠堂落成典礼,他们村长特地邀请了北岸地界十里八村最有名气的恩哥和英姐一对“歌爸”“歌妈”设坛对唱两天两夜,引得四邻六路的男女老少都赶来围观,场面热闹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对唱开始,恩哥右手一甩,“啪”地一声,将那把随身携带的专用纸扇打开轻轻摇摆,仰起脖子,张口就来一串悠长的引腔“哎呀——”,给人一种十足抒情的韵味,然后,歌声如天上白云缓缓舒展:
喜讯传来声震动,听闻南北到西东;
宝地入祠开庆典,酬答祖宗情意浓。
唱完,右手一抖,又“啪”一声潇洒地将纸扇收拢,面带笑容,目光炯炯,绅士般彬彬有礼地向英姐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轮到英姐,她那桃花脸微微带笑,一双丹凤眼秋水明眸,鲜红的樱桃小嘴一张:
哎呀——
入到祠堂心触动,山青水美好文风;
人山人海齐欢庆,炮竹打多满地红。
别看恩哥和英姐没读过什么书,但他们对唱起来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押韵工整,意味深长,夸赞下头村物华天宝的歌句如小溪流水源源不断。到了下半夜,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起哄起来:恩哥,英姐,这个唱够了,来些争理的。一人呼百人应,里三层外三层的听众都跟着嚷嚷起来:是哩,是哩,唱些争理山歌来过瘾过瘾。
两人稍作停顿,各自端起杯来喝口水,相互交换下眼神,恩哥双手作揖:女士优先,英姐你起个头。
英姐巾帼不让须眉:恩哥,那我就献丑了。
哎呀——
你说何物两面口?何物两只尾生钩?
何物长眼在腰骨?何物双尾又双头?
这小菜一碟,恩哥张口就应:
哎呀——
我见剪刀两面口,剪刀两只尾生钩;
剪刀长眼在腰骨,剪刀双尾又双头。
两人你呼我应你唱我和,英姐步步为营紧追不舍,恩哥见招拆招从容应对。渐渐地英姐感觉形势有点不妙,两道柳叶眉稍微一锁,接连抛出一串杀手锏:
月亮圆圆天上走,丹桂生在月肚泡;
哪边该叫为月尾?哪边该叫做月头?
这题出得有点叼,要是一般人恐难接招。但恩哥不是一般人,他急中生智:
一轮圆月天上走,七海三山月亮照;
二十八九月在尾,转回初一是月头。
像这样偷换概念,儋州人称之为争横理,是需要脑筋急转弯的。
整个下半夜,双方唇枪舌剑,现场气氛高潮迭起,甚至后面都快到了拔剑弩张脸红耳赤的地步,直唱到三更鸡啼终究还是难决高下。围观的人们也全都像喝多了番薯酒似的,跟着恩哥英姐的节拍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如痴如醉。明天还要出工,村长意犹未尽地大手一挥:都回家睡去了,明晚继续!
在这个民心相连民声相通的今天,儋州山歌调声已经不甘拘囿于家乡这块弹丸之地,早已走出琼州海峡飘向了外面更加广阔的世界。省内省外、工厂商城、学校医院,只要有三五个儋州人聚集在一起,时不时就会听到儋州山歌调声在你的耳畔悠扬响起。那年,新冠疫情来势汹汹,儋州儿女组建一支医疗队紧急驰援武汉,在方舱医院那阴森恐怖的环境中,他们镇定自如,不慌不乱,在繁忙劳累的工作之余,为了给医院营造一种轻松愉快的氛围,尽量舒缓病人的压抑紧张情绪,一有空闲,照穿着那身防护服站成一排手勾手就调起声来。唱得最多的是《嘱姑九点半》:
听啊见凤啊说声,
嘱姑九点半,
嘱姑九啊点半点半。
小啊小水纷纷大呀大路烂,
怎得闲心逻(游玩)呀么凤的花栏。
项啊久(以前)一人在啊一处处,
咱姑照等凤,
先处(哪个地方)哥嘱姑不去,
等到好哥嘱啊而来,
嘱而来,嘱啊而来。
歌声欢快,舞姿轻盈,一时间整个方舱医院都沉浸在一片轻松愉快的气氛当中。一些轻症患者竟随着旋律跟着儋州医护人员一起摆弄手臂扭着腰舞动了起来,陶醉在如同天籁之音的儋州山歌调声中,醉得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