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五分,黑哥已经醒了。他睁开眼,屋里还是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尔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六十岁的身体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灵活,但他还是利索地翻身下床,摸索着点亮了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下,黑哥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格外坚毅。他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套上防水胶裤,动作熟练得像是重复了千百次的仪式。确实如此——从他十五岁第一次跟着父亲赶海算起,这样的清晨已经重复了四十五年。
“老头子,今天潮水大,小心点。”老伴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叮嘱道。
“知道啦,你再睡会儿。”黑哥轻声应着,拿起门后的竹篓和铁钩出了门。
五月的海边,凌晨的风还带着刺骨的凉意。黑哥深吸一口气,咸腥的海风灌入鼻腔,那是他熟悉了一辈子的味道。村里大多数人都改行搞养殖了,只有他还在坚持赶海。儿子在城里安了家,几次三番要接他过去,都被他拒绝了。
“我这把老骨头,离了海就活不成了。”他总是这样回答。
黑哥打着手电筒,沿着熟悉的小路向海边走去。手电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光柱,照亮了路边沾满露水的野草。远处,海浪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某种神秘的召唤。
潮水刚刚退去,露出大片湿漉漉的滩涂。黑哥脱下胶鞋,赤脚踩进泥里,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他喜欢这种感觉——脚掌直接接触大地,能更敏锐地感知潮水的动向和隐藏在泥下的生命。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黑哥已经走到了滩涂深处。他弯着腰,眼睛紧盯着泥面,寻找着蛛丝马迹。一个小气孔,一道细微的痕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铁钩轻轻一挑,一只肥美的蛤蜊就被挖了出来。
“嘿,今天运气不错。”黑哥咧嘴笑了,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他把蛤蜊扔进竹篓,继续向前搜索。
太阳渐渐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黑哥的竹篓已经装了小半,有蛤蜊、蛏子,还有几只小螃蟹。他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目光扫过远处的礁石区。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微弱的呜咽声。
黑哥皱起眉头。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某种动物的哀鸣。他循声走去,穿过一片水洼,来到几块大礁石后面。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猛地揪紧了——一只小海豚被困在废弃的渔网中,正拼命挣扎。它的皮肤沾满了泥浆,后鳍被渔网紧紧缠住,已经勒出了血痕。
“造孽啊!”黑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小海豚看到有人靠近,挣扎得更厉害了,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恐惧。黑哥慢慢蹲下身,轻声安抚:“别怕,小家伙,我是来帮你的。”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小海豚却猛地扭头,差点咬到他的手指。黑哥没有退缩,继续用温和的声音说着话,同时观察着渔网的缠绕方式。
“这些该死的塑料网”黑哥咒骂着,“几十年都不会烂,专害这些无辜的生命。”
他从腰间掏出小刀,开始一点点割断渔网。这项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稍有不慎就可能伤到小海豚。黑哥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手上的动作始终稳定而轻柔。
“快了,再坚持一下。”他低声安慰着瑟瑟发抖的小海豚。
当最后一根渔网被割断时,小海豚猛地向前一窜,却因为后鳍受伤而摔倒在泥浆里。它发出痛苦的呜咽,挣扎着想要爬向海水。
黑哥的心揪得更紧了。他看得出这小家伙已经筋疲力尽,如果不及时救治,恐怕活不了多久。
“来吧,我带你回家。”黑哥脱下外套,轻轻裹住小海豚,将它抱了起来。
小海豚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但很快就因为虚弱而安静下来。黑哥能感觉到它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心跳快得像打鼓。
回村的路上,几个早起的渔民看到黑哥抱着什么,好奇地围了上来。
“老黑,你抱着啥宝贝呢?”
“一只小海豚,被渔网缠住了。”黑哥简短地解释。
“哟,这可是稀罕物!能卖不少钱吧?”一个年轻人眼睛发亮地说。
黑哥瞪了他一眼:“卖?我救它是为了卖钱?”他的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怒气,“你们这些年轻人,眼里就只有钱!”
那人讪讪地退开了。黑哥抱着小海豚大步走回家,心里又气又悲。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对海洋只剩下掠夺和算计了?
老伴看到黑哥抱着个湿漉漉的东西回来,吓了一跳:“你这是干啥?”
“救了个小可怜。”黑哥把小海豚放在厨房的地上,开始翻找医药箱。
老伴凑近一看,惊呼道:“哎呀,真是个小海豚!它伤得重不重?”
“后鳍被渔网勒伤了,得赶紧处理。”黑哥找出消毒水和干净的布条,“去烧点热水,再熬点鱼汤。”
在两人的配合下,小海豚的伤口被清洗干净,涂上药膏,用布条轻轻包扎好。黑哥又用温水擦洗了它身上的泥浆,露出原本灰黑色的光滑皮肤。
“看它多漂亮。”老伴轻声说,手指轻轻抚摸着小海豚的头。小家伙已经不那么害怕了,但眼睛还是警惕地打量着周围。
鱼汤的香味弥漫在厨房里。黑哥盛了一小碗,放在小海豚面前。起初它只是嗅了嗅,但很快就被香味吸引,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然后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
“饿坏了。”黑哥笑着说,看着小海豚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接下来的日子,小海豚成了黑哥家的特殊客人。黑哥在院子里用旧浴盆做了个简易水池,每天换新鲜海水。老伴则变着花样做各种鱼汤、鱼粥,小海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活力。
村里的小孩们听说黑哥家养了只海豚,纷纷跑来看热闹。黑哥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要爱护海洋生物,不能乱扔垃圾。有些孩子听进去了,有些则左耳进右耳出,但至少他们眼中对这只小海豚充满了好奇和喜爱,而不是贪婪。
黑哥给小海豚取名叫“小黑”。每天赶海回来,他都会带些新鲜的小鱼喂它。小黑很快认准了黑哥,一见到他就兴奋地拍打前鳍,发出欢快的叫声,像个见到父亲的孩子。
一个月后,小黑的伤完全好了。黑哥知道,是时候考虑放它回大海了。一天晚上,他坐在院子里抽烟,看着在水池里嬉戏的小黑,心里五味杂陈。
“舍不得了?”老伴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茶。
黑哥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它属于大海。”
“可它好像挺喜欢这里的。”
“再喜欢也不行。”黑哥的声音很坚决,“野生动物就该活在自然里。我们人类已经夺走了太多它们的家园,不能再因为自己的私心囚禁它们。”
老伴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你说得对。什么时候放它走?”
“明天吧,趁涨潮的时候。”
那晚,黑哥几乎没怎么睡。天蒙蒙亮时,他起身来到院子里。小黑立刻醒了过来,亲昵地用头蹭他的手。黑哥蹲下身,轻轻抚摸它光滑的背部。
“今天送你回家,高兴吗?”他轻声说,喉咙有些发紧。
小黑当然听不懂他的话,但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安静地看着他,黑亮的眼睛里映着晨光。
吃过早饭,黑哥找来一个大竹筐,铺上湿海草,把小黑放进去。老伴红着眼眶往筐里放了几条新鲜的小鱼。
“路上吃,别饿着。”她哽咽着说。
黑哥扛起竹筐,向海边走去。清晨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他走到一块伸入海中的礁石上,小心地把竹筐放下。
“去吧,小家伙。”他打开筐盖,轻声说。
小黑迟疑地探出头,嗅了嗅空气,然后笨拙地爬出竹筐。它在礁石上停留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黑哥,似乎在确认什么。
黑哥挥挥手:“走吧,回家去。”
小黑发出几声短促的叫声,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向海水爬去。当它的身体接触到海水的那一刻,动作突然变得灵活起来,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消失不见。
黑哥站在礁石上,望着平静的海面,心里空落落的。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水面突然破开,小黑探出头来,朝他叫了几声,然后再次潜入水中。
“它是在跟你道别呢。”不知何时,老伴站在了他身后。
黑哥点点头,感觉眼眶发热。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拿起空竹筐:“走吧,该干活了。”
那天之后,黑哥的赶海生活照常继续。每天凌晨起床,踏着星光走向大海。但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他更加留意那些被潮水冲上岸的塑料垃圾,总是顺手捡起来带走;看到被困的小生物,无论多小都会停下来解救。
有时,在清晨的薄雾中,黑哥会隐约看到一个灰黑色的身影在不远处的水面浮沉。他知道,那是小黑来看他了。这种无声的守望成了他们之间特殊的联系,一个老渔民和一只海豚之间超越物种的羁绊。
潮起潮落,日升月沉,大海永远在那里,养育着所有依赖它生存的生命。而黑哥,这个与海相伴一生的老人,依然每天赶海,只是心中多了一份温柔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