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除夕，进城务工的乐叔，像往年一样租车到镇上，刚下车，就连着打了三个喷嚏，他知道同宗兄弟念叨他了，匆匆踏着乡村围炉的炮竹声，回到了四英岭下的文曲村。

　　乐叔在海口的洗车场帮人洗车。他曾为进城后迅速选定这个营生，与村里人津津乐道。他说，省了进城居住的一笔租房钱。按乡下人的说法“该花的钱不花就是省着”，有人说，每期写彩票不中是损失，而不写就是赚着。他住的是洗车场的简易棚，棚里装有空调机，但他不开，其实是调整不到合适的温度。大夏天，他打开门窗，享受自然风更爽。冬天，他用毛毡纸把后窗挡着严实无缝，屋里就不觉得怎么冷。到了腊月，实在是冷得砭骨，他便与洗车工一起凑着喝酒御寒。

　　十多年下来，乐叔换七八家洗车场了，几乎每个老板都说他实在。这乡下面子上的嘴前话，他在城里听了觉得很受用。老板信得过他，洗车每天收取的钱让他掌管，由他半月就发放其他洗车工的工资。他每月只需从收入总数中支付老板分成部分即可，仿佛整个洗车场是他向老板租的，或者说他成了洗车场的二手老板。

　　有人向他逗趣：都说洗车场老板对你好，究竟好在哪里？你那么卖力，你得到什么恩惠了？他支吾半天，说不明白，最后却说了一件事：开始车主开车过来，停车就走，谁洗车谁管钥匙，结果出了事，他经手洗的一辆奥迪车的钥匙不翼而飞。据车主说，车钥匙属电脑系统锁定，钥匙不能随意配制，只能整套重新安装。他傻眼了，重新配制钥匙电子系统，这要五千八百元，他一个月工资都不够赔呢。而前面已出现有一个工仔错装了踏车垫赔了钱，但毕竟钱不多。最后还是车场老板帮他解围，说是车场钥匙管理不规范，老板承担一半费用，他个人负担一半，然后慢慢从工资扣。老板的慷慨与垂怜，他认了，心里暗含感激，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干。此后，车辆钥匙由他统一管理，而其他工仔洗车也更卖力了。这期间，老板娘来过洗车场一次，说是要找老板。可是老板不在，老板娘走时却从乐叔手里借走两千元。

　　乡下大年春节行事讲究到时点，今年除夕围炉时间较比往年早，午天两点半后就是空亡，空亡时间在节日属大忌，不宜举事，乐叔却迟迟未归，有年长的说，钱是过路的，靠的是长年累月去讨，不能盯着年尾这来讨，那讨也讨不完的。待到同宗兄弟聚在祖宗香火屋，虔诚地烧上香，笃信地点蜡烛，已轮番斟酒两巡，只差烧金银纸钱了，他才蹒跚而至。不等有人怼他，他就歉意地说，敬祖先敬父兄是大事，他也想早归，无奈节前洗车的人多，谁都想洗车过新年，老板事先已批准远路的工仔先行返乡，让他兜兜转转处理些碎杂之事，却不说临年终的城里洗车的价格涨了一倍。他当场甩手每人一包芙蓉王，好像让人无话可说。

　　常年乐叔过了大年初三，就吆喝别人一起凑钱包车进城去了，可今年近了元宵，仍见他在村里四处晃悠。有人逗他，今年车场老板分的红包有多大？乐叔欲言又止，仿佛犹豫了一个世纪，最后才说：“那是我最后一场洗车了，可能过了元宵我就另找门路了。”

　　乐叔的话让在场的人愕然，都盯着他，伸长着脖子等待他的后语。他勉强一咧嘴，却没有笑意，不再像往年一样停下来，掏出香烟还帮人点上，一起吐一圈烟雾。他说：“老板把车场转让了，新老板可能也会接收我，但我就是不想干了。”

　　“为什么呀？现在在城里去找份工作也不容易呀？”大家不约而同问他。

　　乐叔继续说：“你们记得我说过奥迪车丢钥匙一事吗？表面上老板帮我分摊一半。其实是老板与奥迪车主合计骗了我！那个车钥匙根本没有丢，当然也就是没有重新配制一说！”

　　“不会吧？城里人还出了这样的阴招？太损了！”有人觉得不可思议，就愤愤不平起来。

　　“那你又是怎样得知内情的？”有人疑惑。

　　“年终车场转让结算，老板娘告知我的。”他倒出了葫芦里的药。

　　“老板娘怎么出卖老板？”还有人不相信地摇头。

　　“唉，你们不知道，他、他们离婚了！”

　　在场的人顿时静寂下来，久久没有人说话。

　　其实，乐叔还有话没说，那就是洗车场老板娘从他手里借走的两千元讨不回来了。

　　搭彩门的景伯

　　每逢军坡节期那二三个月是景伯最忙碌的季节。他的忙是搭彩门，那是乡下每场军坡节期入口处的路标，他拼在其中，乐此不疲。这一方人家的军坡节期都落在农历二月，他为岭前峒军坡搭彩门已是第九场的公期了。

　　军坡节期搭彩门是从乡村婚宴或庆典移植过来，但给钱方式不一样，婚宴或庆典是事先就给钱，军坡节期的彩门则是事后再付款。说景伯搭彩门拼在其中，是指他靠村和村之间的熟人引荐介绍，以每场有限的收入将后面的彩门做到无限的出彩，一场比一场的彩门美轮美奂。

　　如今的军坡节期早就摒丢了历史沿袭下来的封建迷信色彩，每场军坡节期的铺张涉及请班做戏，接待远客，抬神像巡村等事务，作为一种精神寄托的文化现象，真实体现着乡村独特的情感和记忆，已成为乡下盛大的民俗节日。

　　搭彩门这等事就给附近路口的村委会主任敲定。景伯对此当然了如指掌，每场军坡节期搭拱门插彩旗包工包料400元，其中包括一条芙蓉王香烟。当然也有村委会主任压价的，例如有个主任不抽烟，又不敢说回扣的话，就一口说定了350元，往后来年的军坡节期搭彩门都包给景伯搭作。景伯想也来不及想，就一口答应，却不考虑来年材料涨价能否搭好。

　　每场军坡节期都有历史沿袭的限定区域。岭前峒军坡覆盖区域包括沙田和下园两个村委会和半个新雄村委会。所谓半个新雄村委会是海榆中线大路为界指向西边的村庄。要搭彩门，如前些时某村办新嫁女回娘家喜宴，就只在海输中线路口搭建彩门。但眼下中线高速路已建好通车，大多车辆流量往来却途经加乐潭水库入口进入军坡场，要不要多建一个彩门，众说纷纭。军坡节期都设立一个办事处，由三个村委会凑人组成。今年的办事处轮到沙田村委会主事。对加搭彩门的事还未考虑周详，景伯就由中学同学介绍，风风火火登了沙田村委会主任的门。

　　村主任姓许，见到景伯，一双精灵的眼睛眨了眨，说：“你来得正好，你不找我还找你，都说你搭的彩门一个比一个好，你来了，说明我们有缘！”

　　景伯乐了，不知从何说起，只说：“多谢主任关照！”他平日不抽烟，备装在裤兜的硬壳中华却忘了掏出来。

　　许主任刚在外吃饭回到家，还在不停地用牙签往被烟熏黑的牙缝，狠狠地批剔什么：“今年是疫情恢复常态防治的第一年，军坡节期一到，民众压抑的情感一下子像南风吹被点燃了，我们岭前峒军坡节历史悠久，影响深远，底蕴厚实，不但请来了省琼剧院二团演出，还将举行全镇五行桩武术表演，届时县领导亲自参加相关活动，不论是主坡戏场，还是道路入路，处处都要办出喜庆，突出民风，体现特色！这一阵我都很忙，没事别来找我，搭几个彩门不就是千元出头，办好了少不了你的！”一番话把景伯满腹问题堵得严实，也让他乐不可支。

　　二月十六军坡节日那天，景伯不但在海榆中线以西进入岭前峒路口搭起一扇彩门，也在军坡场西边高速路口进入沙田辖区路口也竖起彩柱拱门。让谁也想不到的是在军坡场公庙边也搭起一个气球伴着彩旗飘扬的拱门。他心里想好了，自己不能为军坡期办事处丢脸，许主任说不论镇领导、县领导都会来。这三个拱门彩装费用正好让三个村委会去对接。

　　然而，军坡期办事处等到晚上琼戏班开锣鼓排八仙了，相关县镇领导都不露面，办事处的人急得不断给镇领导打手机发微信，却得不到一个确信，这让景伯百思不解。

　　军坡节过后三天，景伯收不到搭彩门的款项，他去办事处催收时，被告知他搭彩门成了基层增加负担的典型。他这才知道，不知是哪个来军坡节期吃饱喝足的家伙向有关部门告发，往年军坡节期只搭海榆中线以西进入岭前峒处的一个彩门，今年一下陡增到西边高速路口，军坡场公庙边共三个，算到底是成倍的增长，有人传扬，沙田村委会许主任将受到相应处分。

　　景伯知道自己的贪念惹了事，但他不能将恶果让别人吞下，他心急火燎跑到镇政府去，苦笑着说：“增搭两个彩门，不关村委会主任什么事，那都是我自愿搭建的，没收民众一元钱，不算增加民众负担。”

　　事后，景伯自然没有收到另外两个彩门的建设款项。但有人举起拇指头夸他说，他保下了与村委会许主任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