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一部适宜夜晚阅读的作品。
对于此书,作者曾赋有一诗:“《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十年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灯夜话时。”作者成书在冷雨寒灯之时,我也偏爱在夜晚阅读此奇书,不仅因为夜间浓密的夜色与神秘的未知契合了书中诸多神鬼狐妖出没的情景,让我在阅读时有着身临其境的感受,更因为晚间的宁静与安然会让我回到过往,从而静下心来触摸到许多难忘的回忆。
那年秋天,我正在广州一所军校参加入伍前集训,托请假外出的战友购得一套三卷本的《聊斋志异》。二十多年来,我对这套文言版的《聊斋志异》珍爱有加,不管调往何处工作,总是将它随身携带、置于枕畔。多少个远离故乡和家人的夜晚,我会在睡前一边阅读那些或光怪陆离或温暖可亲的鬼怪故事,一边品味人生的悲欢离合、苦辣酸甜。
孩童时代,我并不知道有《聊斋志异》这部伟大的作品,只是在电视上断断续续看过《聊斋》系列的电视剧,对其中花妖狐魅的故事印象深刻、久久难忘。不知有多少个夜晚,直到主人要关门睡觉,我才依依不舍地回家,一边走一边回味着书生与狐仙的故事。后来,在我的反复央求下,父母亲终于咬牙卖掉家里积储的稻谷,加上存款买回一台十四英寸的“韶峰”牌黑白电视机。那天晚上,父亲把电视机摆在天井里,左邻右舍围在一起,边看电视边聊天,直到晚上十点多钟才散去。那时农村电视信号不好,屏幕上总带有雪花。而我心心念念的《聊斋》,早已在几天前播完,我的失望也便如屏幕上的雪花一般,星星点点,不可胜数。
有一年暑假,因为沉迷于看电视,在我身上便发生了一件“三个草把烧一锅饭”的趣事,至今母亲还会提起。“双抢”季节,烈日炎炎,父母亲看我年龄小,不忍让我下田干活,便让我留在家里学习和干家务。那几天适逢重播《聊斋》,我是一个镜头也舍不得错过的。急急忙忙写完作业,喂好鸡和猪,便守在电视机前看起来。不知不觉快到中午,我突然想起饭还没煮。趁着中间播广告,我赶忙跑到厨房淘米、洗锅、煮饭。那时煮饭用的是稻草扎的草把,细火慢熬要烧七八个草把,我却只用三个就把饭“煮熟”。火候不到,米饭难免夹生,母亲回来后还要生火加工,便不免对我唠叨起来。而我正沉浸在对《婴宁》《聂小倩》等故事的回味中,哪里还能听到母亲的唠叨。
我平生第一次读到《聊斋志异》这本书则在大舅家里。
儿时,每年“双抢”过后,我都会到大舅家玩上几天。大舅一生扎根土地,为人忠厚仁义,在村里口碑颇好,很有当过大队干部的外祖父遗风。大舅虽然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却喜爱看书。有很多次,我看见他一边抽烟一边看书,那样子极是享受。有一次,我偶尔拿起大舅经常看的那本书翻看。当时,大人们在堂屋里聊天,我便在卧室里捧着书本读了起来。读着读着,我发现里面有许多故事以前曾在电视上看过,这才知道原来它们都改编自这部叫《聊斋志异》的小说,而作者是清代一个叫蒲松龄的举人。从此以后,每次去大舅家,我都会找出这本白话文的《聊斋志异》来读,瞬间便会忘我地进入自己的快乐天地,也终于理解了大舅看书的快乐。
在所有的长辈中,大舅与父亲性情最似,感情最笃。父亲猝然去世后,我对大舅便更多了一份情感上的依赖。入伍后,每年休假回家,我都会去看望大舅,给他说说我在部队上的事情,倾听他对我的教导和叮嘱。最后一次见到大舅是在十四年前。那个夏天的傍晚,大舅妈炒了几个下酒菜,大舅留我与他对酌,我丢下那本业已翻得卷边的《聊斋志异》,舅甥俩边喝边聊,直至深夜。那样对酌的情景,那本卷边的小说,伴着浓浓的酒香,长久地留在了我记忆的深处。
异史氏有诗云:“未至东皋先涕泪,于今不敢过西州。”第二年初春,正在南方某海岛上服役的我,突然接到虹表姐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听着虹表姐那伤心欲绝的哭诉,我不敢相信大舅竟会因病去世。那一刻,我脑海里蓦然闪现最后与大舅对酌的情景,不知不觉间,泪水已肆意奔涌而出。
从此,对于故乡,我又多了一个近乡情更怯的伤心理由。